剑是杀人的剑，人是该杀的人。
世上从此多了三十二具断头的死尸。
他们披着黑袍，本该朴实无华，却因着绣工精致，倒显得华美非凡，他们生前无一不是大主教最忠实的信徒。
楚狂徒喘着气，擦拭着手中的剑。
这三十二个人俱个是好手，俱是等闲在军阵中也能冲杀来回，斩将夺旗亦不算夸能的杀器，而且又深谙阵型机变，明晰长短相生，彼此更是不知多少年的相熟，处理起来委实不易，也无怪乎虚弱状态下的符华要着了道。
似这样的人现在的楚风处理起来虽有些棘手，但击败固然不易，可若是真动了杀心，却要好办得多，只消杀他一个两个，阵势自会大乱，攻守自也不似全盛那般凌厉，而楚风却吃了不小的亏。
只因楚风不敢动用灵力，只是借着高明的身法、谲诡的快剑，欲要建功，真的不是易事。
楚风不愿意再看他们多活一刻，可她却不得不打消耗战，只因她现在耗不得灵力，体力却是可以随意浪费。
这些人都不是恶酋，充其量是刀兵，世上断没有把刀兵折断便能彻底了结的仇怨，幕后之人若是不淌出血来，岂能罢休？不过在算总账前，这利息是该收的。
楚风不敢有丝毫懈怠，她现在必须斤斤计较，丹田内的灵力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，只因这三十二个人强则强矣，却决计不可能是天命最强的杀着，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为了解决一个未必能造成大危害的敌人，便将全部力量孤注一掷，那么天命自然还有更多底牌，楚风不能赌。
楚风不知道在附近还有没有漏网之鱼，不过即便是有也没关系，只因她既已决定将那鱼塘化作涸塘，便绝不会在意是不是多留那鱼活些日子。
楚风折返，回宅子里看看符华，符华状态不错，不过毕竟也才过去数个时辰，她还尚未转醒，犹然在昏迷之中，分毫没有平素的严肃沉闷，反而有几分恬静。楚风又是忍不住失神片刻，只是心中的恨更深，恨自己，亦更恨该死之人。
楚风轻轻地握着符华纤细的小手，灵力涌出，覆盖在符华身上。楚风已决定不等到符华醒来，但她绝不可能放心就让符华这样昏迷着，有这些灵力护主，虽说应付不了强敌，但若有寻常人暗算，却决计不得建寸功。
楚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，她轻声开口：“阿符。”
符华当然听不见，不过她也不在意，只是继续道：“我本已打算和你坦白，不过现在可能不需要了，只因也许世上真的再不会有这么一个楚风。此去只恐一去不回，你在人间要照顾好自己，若是死后有灵，我必长伴你左右，只是异时你莫要被吓到才好。”
楚风展颜轻笑：“我多想等你醒来，再和见最后一次面，但是原谅我，我真的一刻也不愿意等了，若是有幸回来，我会来请罪的。”
楚风走出房间，在庭院中树荫下站定，侧身西望，脸色如寒霜。
楚风抽出长剑，开始修剪指甲。不论哪一块指甲都修剪得很齐整，绝不肯有分毫突出。指甲也许有无数妙用，但对于单纯地用剑来讲，决计是累赘，也许多出一毫便能影响到某一个剑招，剑客也许因此会死。楚狂徒不畏死，但她绝不愿死在该死的人之前。
楚风很适应没有多余指甲的状态，只因她有每日修剪指甲的习惯，她从不会让这种事影响自己出剑。
但这还不够，她早已不是昔年的楚狂徒，此行凶险不可测，楚风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。
楚风抽出发簪，青丝垂下，直至腰间。她伸手握在发根处，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柔顺的发丝斩断。
长发当然也会妨碍用剑。
齐耳短发的楚风爱怜地抚摸着手中的剑，剑在她心中的地位虽不如符华，却也已经超过了她自己。
楚风沉声道：“蒙卿不弃，且与某共适。”
楚风捉剑走，凛然不可犯。
然而赤鸢却展翼挡在她面前。
楚风可以绕路走过去，但既然赤鸢想阻止，不如看看她想干什么。
楚风看了看赤鸢噙笔写在地上的字，神色冷峻：“你该知道，我是要去杀人。”
赤鸢写道：“我也懂如何杀人。”
楚风道：“你当然懂如何杀人，但你却不懂如何慨然赴死。你不该死。”
赤鸢写道：“你也不该死。”
楚风道：“我既不认为自己真的该死，也同样不愿意死，还有阿符在等我。但你要知道，此行很凶险。”
赤鸢死死盯着楚风，然后低头写字：“阿符是你的爱人，却也同样是我的主人，你不该认为我对阿符的爱不如你。”
楚风道：“我从来不这么认为，肯陪她这么久，你的情意绝不会比我浅，正因为如此，我才绝不肯看着你死。”
赤鸢双眸模糊：“你以为我愿意看着你死？若是能只牺牲我一个，我情愿死的是我，你和阿符都好好活着。你虽不是我的主人，却也至少是我的朋友。”
楚风愕然。
赤鸢继续写着：“虽然不知道原因，但我知道你也几乎算是处在虚弱状态，若是让你走到罗马，你又还能杀几个人？但若是我载你去，你能杀更多。”
楚风沉默良久，赤鸢也不催促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楚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：“好。我知道你心中也蓄着气，那就同去。”
这日午后，永恒之都出现了一个怪人，她有着一付东方人的面孔，肩上还立着一只神武非凡的鸟。
楚风本不该如此大摇大摆地走，钦察草原上那一战已经让许多人都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，她这么蓦地在此地出现，难保不会有人猜测她是不是来找麻烦的。但楚风却不愿意畏手畏脚地在阴暗之中穿行，只因她是楚狂徒。
楚风走得很慢，她呼吸绵长，步子稳重，她已随时能杀人。
楚风目不斜视地向前走，她现在需要做的事是休息，赤鸢很疲惫，她自己精神也算不上饱满，若是一切顺利，最好是今日休养生息，而明日便要起刀兵。
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人，这样的街道上三教九流来来往往，多出一个人本不是奇怪的事，但那个人楚风却认识，至少说来，他们有一面之缘。
那个男人金发披肩，衣服材质虽很精美，但风格朴素，这样的人即便有所隐藏，却也没人不知道他属于贵族阶级，他应该横行无忌地走在路中央，不论是哪个愚民都该给他让路，可他并没有放肆，而是走在道路的最右端。可是即便如此，却也很难隐藏他低调背后，心底睥睨天下的高傲。
男人是向着楚风来的，虽然楚风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知晓自己的行踪，但她没有从对方眼中读出惊异，他甚至对楚风变成了短发也分毫没有在意，唯有胜券在握的淡然。
男人木然朝楚风走来，他看上去很是疲惫，眉眼之中的淡然掩盖不了凄然的悲凉。他的面容还是像多日以前一样俊秀，只是看上去竟无端有几分苍老。
他在楚风面前站定，很随意地开口：“仙人阁下，好久不见了。”他简直像是在和阔别多年的老友打招呼。
实际上楚风对他感官不坏，只因心中有爱的人总不会太坏的。
楚风道：“是啊，奥托先生，好久不见了。”
奥托道：“不知仙人阁下现在可有空，赏脸一起喝一杯？”
楚风本就打算今日休息，自然是有空的。
两人一鸟来到一间咖啡店，随意点了两杯咖啡，他们很清楚对方绝不是特意为了喝咖啡而来，喝什么本就不重要。
奥托看着赤鸢，笑了笑：“这位就是那日战场上的神鸟吗？原来是可大可小的。”
赤鸢没理会他，只因现在任何与天命相关的人她都没有丝毫好感。
楚风认真地对奥托道：“前一阵子卡莲到太虚山上来了一趟，那时我以为你死了。”
奥托脸色骤变，他紧紧地攥着桌角，桌角几乎要断。
楚风道：“卡莲是逃亡，我还以为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的人已经死了，所以她才一个人遁走。现在看来，你似乎活得还不错。”
奥托语气中带着森然寒意：“不错？我活得或许真的不错……”
奥托突然怒视楚风，目中猩红：“我现在简直恨不得随她去，可是我不能。”
楚风蹙眉：“卡莲出事了？”
奥托伸出右手捂住心脏，面容扭曲，五官几乎被拧在一起：“若只是出事而已……卡莲死了！”
楚风曾经很庆幸世上还有卡莲这样满腔正义的纯粹的笨蛋，她甚至有些佩服卡莲，然而她却突然得知卡莲已死，楚风心一沉，不由得升起悲戚之意：“谁干的？”
奥托恨声道：“天命。”
可是天命为何要杀卡莲，又是怎么杀她的？杀人也许是因为背叛，即便她有再大的功绩，只要“背叛”二字便能把那功绩抹杀殆尽，可是卡莲既然已经在逃亡了，哪天命又是怎样抓住她的？
楚风虽然不知道细节，但突然好想也明白了大致的过程，天命既然有能力得知阿符虚弱并且抓住这个间隙去暗算她，那就决计同样有能力找到卡莲。
楚风道：“我以为你会阻止。”
奥托狠狠地盯着楚风：“难道你以为我没有阻止？”
楚风突然明白过来，即便奥托竭力阻止，也很难成功，只因他只是大主教的儿子，而绝非大主教本身。
楚风和奥托本就不算熟稔，眼下似乎也没什么好聊的了，于是起身，随便拱拱手：“告辞。”转身便要离去。
奥托却突然叫住了楚风：“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。”
楚风丝毫不感觉意外：“你既然有消息能得知我要过来，自然不会不知道你们天命曾干了些什么，能猜到我的目的并不值得惊讶。”
奥托道：“你不怕？”
楚风回头，略带嘲弄地看着奥托：“怕什么？怕你通风报信，然后大军压境？我是来杀人的，早杀与晚杀根本没有区别。更何况你也许根本就不会报信。”
奥托道：“我若是把这个情报说出去，我就立了一个大功，也许我就能成为大主教的下一任继承人，不需要你动手，我同样能很轻松地为卡莲报仇，而且这一回是我自己亲手报仇。”
楚风毫不在乎：“可是你等不了。或者就算你有那么坚韧，倒也无妨，我刚才就说过，我不介意从现在就开始杀。”
奥托面色颓然：“你说对了。”然而下一刻，这颓然一扫而空，转为癫狂：“我等不了，一刻也不愿意等！”
待到奥托稍稍平静，他又用着适才的淡然语气：“你也许需要一个住的地方，你虽然很强，但只要是人总需要休息的。”
楚风不可置否：“不错。”
奥托继续道：“我能提供这样的地方，我也保证绝不会有人能发现。”
楚风现在一点也不想走了，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奥托。
奥托道：“明天一天大主教都会待在教堂里，他需要部署下一步作战计划，他的护卫照例在暗处，而骑士和女武神们，少量资历较老的会在教堂内旁听，余下的有一部分则会在教堂外戒备。”
楚风道：“看来你好像有计划了。”
奥托道：“我有办法带着你潜入，绝对安全可靠。”
楚风突然狂笑一声，然后眸中闪过精芒，杀意迭起：“不需要，我是剑客，不是杀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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